阿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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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柳通谒·未时】+东风入律

  【一】引

  我总觉得我是庭前的一只鸟,他是庭中酣眠的花。

  飞鸟只要随风展翅,便可扶摇而上寻得容纳羽毛之所,而废园中的花却必须凭借它仅有的价值——美貌与奇异方能博得一线生机。

  因而飞鸟从来读不懂花,也无从知晓风雪过境的深夜,可否有一点相思,乘风而去,汇入山南,悄无声息地侵入鸟鸣啁啾的梦。


【二】声声慢

  望江楼此名取自于诗,却不比诗中纯粹。因着里面做的是在上不言,在下不语的生意。

  我很少往此处来,一则是因为此地进进出出的多是男子,我并不想偶遇哪位异性同僚;二则是因为那满楼招袖抛扇的女子,她们虽然笑面如花,可哪一个眼中潋滟的秋波不是一滩无望的死水?

  不过今夜忒不凑巧。

  我奉命追捕刺客途经此地,这贼人可恨无比,竟一路引我跃至屋檐,闯下祸患。

  寒风凛冽,天上新月皎洁,此风此月均如我手中刀锋快影。白影到处,过招无数,贼人心知敌不过我,使诈击碎我足下瓦片,我跌落檐角前一抽袖中短匕,刺伤他使剑的右臂。

  如此,好为我那没脾气的上司——曾经的同门师弟张阔留一条线索,叫此人早日被缉拿归案。

  我任凭自己被连日奔波的疲乏和腰背上突然漫上的剧痛占据,下坠砸毁牡丹燕菜的七弦琴时,脑海中竟只剩下这样不切实际的遗愿。


  次日,莺雀乱啼。

  我从窗外透下的斑驳阳光中醒来,正对上一双似笑非笑的凤眸。面前男子容颜极盛,他眼角的纹印映着碎光,恍惚中,好似小憩的金蝶。

  我愣了一瞬,下一刻就要伸手去抽藏于腰间的软剑,不想指尖只触到一片光滑柔软。

  好像是蚕丝所织的缎。

  可这于刀剑长日不离身的江湖浪子而言并非好事,更何况那把软剑,是我除去弯刀新月、袖剑藏春和短匕入云之外最后的武器。

  如果连它也失去了……

  我趁着垂眸的动作,眼神飞快掠过四周,发觉旁边小几正搁着一只小碗,心中瞬间有了计较。

  不过面前人的动作叫这点刚起了苗头的心思瞬间湮灭。

  “你在找这个?”他伸手,露出一道纤细的紫光,我钟爱的那把柳叶软剑正静静地躺在他手心。

  我瞥了那通体泛紫的漂亮小剑一眼,转眸盯住他。

  “你要做什么?”

  于刀客、剑客而言,擒获他的刀或者是剑,就如擒获他的夫人。换到我身上,则是对方如今已擒获了我的丈夫,正要与我谈赎金需备多少。

  牡丹燕菜察觉到我浑身戒备,便缓缓将那柄剑放在我身侧,“无需如此紧张,我若想伤你,昨夜你砸在我身上昏迷不醒之时,就是绝佳的机会。”

  眼看我的“小夫君”已经回到我身边,我暗暗松口气,岂料这口气还没松到一半,就被对方一句话堵了回去。

  梗在我心间不上不下。

  想我从出师起到如今,虽说万万称不上是正道楷模,但也绝没有干过祸害别人的错事,只不过昨晚偷懒一刻,想借着受伤好好休上十天半个月——

  我地方都选好了,从那块瓦上摔下去,会经过三条树干,四层树叶,加之内功心法,最后落在地上,最多也只是吐口血的轻伤。

  可谁能料到这位望江楼的……他如此形貌,当是花魁,这位花魁恰好在树下呢?

  我沉默几息,与他道:“唐突公子,实是我的不是,小女子愿意承担公子治疗所需所有费用,昨日之事,实属巧合,还望公子海涵。”

  牡丹燕菜瞧我如此认真,忽然笑开。他不笑时眼中已似落了寒星,一笑,寒星凌乱,化作一道道春时雪浪横波,几乎要错弹他人心弦。

  我略微有些失神,指尖不自觉地握紧了软剑。无他,盖因我曾去过极西,见过诸多如梦似幻下的白骨累累。

  “不必慎重若此,我昨日在庭中树下抚琴,你只是把我的旧琴砸坏了,换一把新的便是。”

  此言一出,我倒吸一口冷气。

  “我……我砸坏了你的琴?”

  牡丹燕菜颔首。

  软剑如我夫君,旧琴自然也该算是琴师的发妻,虽不知道花魁是否能够归为琴师……但,我是果真毁了他的妻子!

  思及此,我叹息一声,“公子节哀。”

  不管面前的牡丹燕菜作何想法,我一把将我的最爱——柳叶软剑双手呈上,“此剑是小女子三年前出师时自己所铸,用了寒山精铁,西极琉璃,蓬莱怪石,也算珍贵,今日赠予公子,以平所毁之琴的怨气。”

  “哦?你真的愿意将它交给我?”

  我闭上眼,坚定道:“是。”

  他意味深长地盯着我看了许久,最终接过那把剑,又唤来屏风处的侍者将温热的苦药端给我。我端起药碗,深吸一口气,一口饮尽这碗漆黑、隐隐泛着酸气的药汁。

  恍惚中,我心里莫名地冒出一个念头。

  此药喝着如同上刑,莫不是一种报复?


【三】满庭芳

  良药苦口至极,却实实在在利于病。

  没过几天,我已经能够下地和踢毽子,凭借接毽子的绝活和侍者花眠花无寐两姐妹有了交情,顺带了解到牡丹燕菜并非是望江楼的花魁,而是望江楼请来的教坊琴师。

或红或绿的鸟羽在足尖上下跳跃,远远看去,像一团身上带着火的活泼的小鸟。负责照顾我的花眠与花无寐两姐妹看着那只毽子在我们三人中间转个来回,又飞跃至竹林上方去,嬉笑出声。

  “这下可好,该着伊娘子去捡咯!”

  我看着那只毽子稳稳挂在竹叶团上,苦笑一声,“好啊,果然自个儿踢的毽子,就算哭着也要自己去找回来,你们两个等我片刻,我去去就来。”

  说罢,我三两步攀上庭中的矮树,足尖一点树干,借力跃至竹枝顶端,弯腰伸手随意一勾,那只鲜亮的羽毛毽子便落入我手。我正要借着身在高处回头向两姐妹招呼一声毽子我已拿到,不想,抬头的一瞬间,正对上假山前牡丹燕菜含笑的目光。

  他似乎正与面前的人在随意说话,不经意间一抬头望见了我。

  我:“……”

  我涨红了脸,足下一压柔韧的竹枝,借力飞至旁侧的屋檐上,踩着花眠两姐妹好不容易搬来的梯子,规规矩矩地下去。

  花无寐见我完好无损的落地,拍着胸口道:“伊娘子,你可是要吓死人了。”

  “好好好,是我的不是,下回我飞之前一定和你们说‘我要飞了’,如何?”我借着玩笑隐藏脸颊上未褪尽的晕红,引来花无寐与我一顿笑闹。


  忽然好似一阵风过,竹林叶下飒飒作响。

  “大人……在想什么?”

  花魁娘子问道。

  “没什么,只是望见一只呆呆的雀儿,觉得有趣罢了。”牡丹燕菜呵出一口气,垂眸,指尖勾起琴弦,拨出一段小调,“说吧,你想与我学些什么?”


  既然我已能够调动内息轻松攀上竹叶顶端,也是时候告别。

  我将刻有牡丹纹的七弦琴轻轻放在矮树旁的小石几上,又将两只新扎的羽毛毽子留下,再遥望一眼望江楼上半缺的孤月,自觉此刻风景萧然。

  其实现下凉风微拂,庭中花影摇曳,廊下花灯照得湖面波光粼粼,尚算宜人,不然,如何解释我转头就碰上对月小酌的牡丹燕菜?

  他见我长发高束,手中拿着帷帽,心下了然。

  “急着要走?”

  我点点头。

  他笑了笑,“眼前有良辰美景,佳酿亦在此处,不饮一杯送行酒吗?”

  我顿了顿,最终还是上前接过他递来的那杯酒,一饮而尽。花酿入口,甜蜜的香气几欲盖过独属于酒的涩,酒液滑过喉头,绵软而甘冽。我心知此人对我要走一事早有预料,于是从袖间抽出一块小木牌给他。

  “小女子有不得不做的要事在身,因而要即刻离开,救命诊疗之恩,没齿难忘,公子若有需要我的急事,燃尽木牌引来信鸽传信于我,届时无论相隔多远,我都会应召而来。”  

  他接过木牌,染着金色蔻丹的指尖细细摩挲其上的暗纹,失笑道:“竟也是只雀……好,但愿伊娘子此去一路顺风,莫要从再从檐上摔下来。”

  我面上的认真瞬间换成无奈,甚至有些羞赧,为了不让此人再揭我的短处,我三两下戴上帷帽,就要转身离开,谁料身后幽幽传来一声“歪了”。

  我:“……”

  我拨开面前的墨纱:“年久失修,本也正不回去,牡丹,后会有期。”

  说罢,我一展双臂,几步踏上竹枝,跃过檐角,于风中踏月而去。竹叶零落,花影绰绰,隐在暗处的花眠行至桌旁,为牡丹燕菜重新斟了一杯酒,酒香随风飘远,清冽而醇厚。

  “明明说好打招呼的,最后还是不告而别……”花眠瞧着晃动的竹影,低声道。

  牡丹燕菜一笑,举杯,杯中映出他微弯的唇角,眼角的花纹被稍远处洒满碎金的湖水照得忽明忽暗,与落入他眼底的光影如出一辙,“羽翼丰满的雀,总是留不住。”

  他将杯中酒饮尽,忽然看到花无寐抱琴而来。

  花无寐将那把沉香木制七弦琴呈给他看,牡丹燕菜的手掠过琴上盛开的繁花,一拨琴弦,泠泠如玉。

  此时忽然风起,吹皱横波几层。


【四】如梦令

  张阔不曾追问我为何久久未归,这只平常看起来不堪大用的笑面狐狸关键时候从未出过差错。他替我告了病假,做足全套,我在酒楼见到他时,张阔甩了张单子给我,眼中含着泪花道:“师姐救急,阔儿如今已身无分文!”

  我从他盘里撕了只鸡腿过来,叹息一声:“阔儿,师姐刚还完债,如今身上只剩两个贝币,不若你我姐弟二人这就去街头卖艺赚几个钱来?”

  张阔破功,他笑道:“少主玩笑了,你能没钱?”

  我又长叹,掏出钱袋给他,“喏,前几日用沉香木连夜削了一把琴,又用了几根上好的丝作弦,看看,干净如你我的脸。”

  张阔连声叫道“真惨”,叫完他随手丢出一封密信,我凑过去一瞧,只见信封上书三个大字——钱来也。

  易牙直到闭眼也不会想到,我是这样接下取他首级的任务。


  易牙将于三月后回京述职,我与张阔盘算着要他暴毙于途中,可不等我琢磨出如何布置,牡丹燕菜的信就被白鸽送到了我手上,于是我当晚便应召而去。他依然在庭中小酌,身旁的琴换做我留下的那把。

  “你来了。”

  我在他对面坐下,“任凭公子吩咐。”  

  他从袖间取出一个信封递给我,“劳烦伊娘子帮我送去。”

  我自然无有不从,第二天那封信便送到。据说吓得京中一位官员连续几日神思不属,被斥殿前失仪,贬谪出京。我虽然十分好奇那封信上写了什么,不过最终也并未做出逾越之举。

  但,帮牡丹燕菜送信一事,有一就会生出二、三甚至第六。到最后,我已然分不清是我像信鸽多些,还是信鸽像我更多。我深感此人如河下世界,深不可测,他定然非教坊中的一般琴师,说不定是谁家的暗桩,专来搅浑这一池水。

  烛影轻晃,深如长河的某人正将花汁细细涂在我的指甲尖,偶尔一挑眉,眼中含着比烛火更亮的光向我看来,“别乱动,若是涂歪了,当心惹人笑话。”

  指甲被花汁浸得微凉,我忍不住蜷起手指,指腹不经意间蹭过他温热的皮肤,我有些难以忍受地蹙起眉头,“笑话什么?谁会看高门大户豢养的一把刀涂的蔻丹是何模样……痒。”

  “哦?现在又嫌弃痒了?方才是谁说想看我平日如何选色,看完又说喜欢,想要试一试的?”牡丹燕菜手掌向上,扣住我的手,不许我乱动,另一只手将沾了花汁的细绒笔放下,又换了另一种颜色轻轻点在指甲上。

  我感到指尖忽暖,细看,其上旋开一层又一层细密的纹路,如花瓣层叠。

  “为什么选的是这个颜色?”我瞧着指尖,问他。

  “取自魏紫之色,花瓣之形,我瞧着寓意不错便用了,你若是不喜欢……”

  魏紫。

  我忽然抬眸,此刻灯火静谧,牡丹燕菜正将七弦琴放在案上,随手拨弹,不知名的曲调便从他指间倾泻,像江水缓缓,江上明月映照千里,月华皎白,无声飘落。他一句话到尾,又顿了顿,含笑向我看来,“那可真叫人家伤心。”

  我忽然叹了口气,“就知道你的琴声轻易听不得。”

  上次死于森凉琴音下的刺客,血迹淌了满阶,亏得那晚大雨倾盆,将石阶冲刷地干干净净,只是林中的野草遭了殃。思及此,又闻他此刻琴声婉转柔和,我觉得有些好笑,“好,大不了我将伤到你心的地方粘起来,就像过年时贴窗花那样。”

  牡丹燕菜不语,指尖曲调悠悠,如春风过境。


  张阔与我决定于今日接风宴上取易牙首级。

  我换好舞衣,跟在一众舞姬身后,随她们一同掀开珠帘鱼贯入内。长笛悠鸣,琵琶声声,舞姬水袖轻扫,袖底带起一阵散着香气的风。

  我借着献舞的功夫,正大光明地往堂上看,脸上带笑抬头的一瞬间,却几乎要被惊出声。

  座上哪有什么易牙,那人分明雪发金眸,眼角眉梢的印纹如落下的蝶。

  ……

  张阔见势不妙,借着为宾客斟酒的空档用目光示意我安静跳完此曲,不要轻举妄动。我却像没看到一般,当即垂了眼眸,水袖下的手指握紧了缠在腰上的软剑。

  我如此痛快地接下活计,原不是为了信封上的三字,而是我与易牙本就不共戴天,有个机会能锦上添花,何乐不为?

  不过我却没想到,一片真心,多年筹划,最后竟然是被人戏耍。

  我身周的舞姬皆提手挽花,一甩水袖,我轻轻闭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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